Appendix
Material A
我师傅姓曹。1973年冬季,我开始在房管所学徒。那正是“文革”中后期,手工业劳动者的拜师学徒传统,也被视作“四旧”,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。但传统之所以是传统,就因为它断不了,尽管形式上、细节上可以权作变通。以前是徒弟托人、请客送礼,找技术好、人品好的“大腕儿”拜师。现在是师傅看上了哪个年轻学徒,就直接点将,说:“得了,往后你就跟着我吧。”这个新传统,明摆着是徒弟们占了便宜。曹师傅能看上我,让我感到又荣幸又惶恐。前思后想,可能是有两件事情,使我投了曹师傅的缘。
不几天,我们施工的房子就到了内装修、抹顶棚的阶段。曹师傅说:“俞子,今儿你给我㧟(kuǎi) 勺儿。”抹顶棚是难得的技术活,我本来是想干的。可是出于对曹师傅的尊重,只好放弃。“㧟勺儿”就是用一个长木柄大铁勺把掺了麻刀的白灰膏㧟起来,放在师傅的托灰板上,他用抹子轻轻挑起,然后把灰抹到顶棚上。“六成儿半,不到七成儿。”曹师傅言简意赅。我㧟起多半勺灰,放在板上。曹师傅掂一掂行话称为“翻天印”的托灰板,抹子一挑,右臂一展,是什么手腕一抖,白灰顺溜地抹到棚上。他又是一掂、一挑、一展、一抖、一抹,犹如舞蹈一般,煞是好看。这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暗,刚才没留神呐!?原来今天曹师傅竟穿了一件黑色对襟小褂儿。我不敢怠慢,每勺儿都是精准的六成半。很快一间屋的顶棚就抹完了,见曹师傅跳下满堂红的脚手架,拍拍手,展开双臂问我:“你瞧仔细咯,有‘今古奇观’吗?”我前后巡视两遭,不得不说:“还真是没白点。
董师傅是小佟的师傅,不是我师傅。我曹师傅是副班长,董师傅没官儿。曹师傅瘦小、机灵,干活儿使巧劲儿,活儿干出来,看着就飘飕、俏皮。我身高差一点点一米七,跟一米六一的曹师傅学徒最合适。小佟一米八二,虽然干瘦,但跟着一米七五的董师傅学看着才顺眼。别看董师傅不如小佟高,但梳了个大背头,攥着俩大号儿拳头往那儿一戳,显得比他威猛多了。特别是董师傅“手长过膝”,跟刘备好有一比,而且那俩拳头疙里疙瘩的,指节特别粗壮。
有一天,曹师傅带着我在北屋砌窗台,下“皱砖”,董师傅带着小佟抹南屋的顶棚。开工不一会儿,小佟跑来找曹师傅,说:“今儿南北屋都得抹完了,活儿不少。董师傅说借俞子给我们㧟勺儿。”曹师傅听了一翻眼皮,说:“回去跟你师傅说,借俞子行,光勺儿不行。上午俞子㧟勺儿,你抹灰;下午你㧟勺儿,俞子抹灰。要不然不借。你学技术,俞子就不学技术?他天生就是‘力把儿’(没有钱的力工)的命?”话音儿没落,就听董师傅在南屋里吼了一声:“老曹儿,您别太小瞧了我!” 到了南屋,董师傅说:“你们俩都上脚手(北京方音,脚读作交,北!这罢他竟荒脚手即脚手架),我伺候你们勺儿上的事,告诉你们怎么干。”他嗓音儿沙哑而又尖锐,扎人耳朵,明明是说给曹师傅听的。
我跟小佟边学边干一上午,摸着了一点儿门道,但离完活儿还差得远呢。到了下午,董师傅说:“小佟㧟勺儿,俞子给我说一段儿《今古奇观》。”说罢他掂了掂灰板儿,唰唰地开抹了。我看他的身姿, 大开大合,彪悍洒脱,白灰点子劈里啪啦地掉在身上、望板(横铺在脚手架上木板)上,和上次我看到曹师傅的飘逸轻盈相比,各有千秋。我心中暗暗喝彩,不禁对小佟说:“嚯,你师傅是‘烈马西风塞北’,我师傅是‘杏花春雨江南’。”“什么,什么?”他们师徒二人齐声问,“劳您驾,翻译成人话成不成?”
(后因作者讲了一个关于二尾(yǐ)子(双性人)的故事,董师傅跟作者起了冲突)
离下班还一个多钟头呢,小佟却把我拉进了胡同北口的向阳红酒铺儿,按着我坐下,叫了二两红星二锅头,把一两的小瓷杯往我眼前一推,自己端起另外一杯,一扬脖子就是半杯下去了,我也试着喝了一口,辣得咳嗽流眼泪。我想忘掉刚才突如其来的不愉快,就问小佟哪儿来的那么大酒量。小佟却说:“喝!你干了这杯,我告诉你。”“告诉我什么呀?”“我师傅上礼拜进局子了,老苏给领回来的。”我喝不下去,就走到柜台,买了三毛钱的粉肠儿,让了让小佟,然后蘸着醋,吃一片儿粉肠儿,抿一口酒,磨蹭半天,终于喝完了。小佟才清了清嗓子说:“我师傅是二尾(yǐ)子。”他看着我瞪得滴溜圆的眼睛,点点头儿,说:“我也刚知道。连着有小一个月了,他横竖脾气不对,就跟天天都窝着一肚子火儿似的。上礼拜一下了班儿他拉我上这儿来喝酒,碰上医务室的老苏。你也认得,刚从部队转业过来的那个,老吹自己酒量大。我师傅和他干了一瓶半牛二(顺义牛栏山酒厂出的较高级的二锅头),苏大夫就不行了,拉着我师傅傻笑,没完没了就那么一句话:‘兄弟,嘿嘿,兄弟,好兄弟。’说得我师傅烦了,一甩手说:‘一边儿歇着去吧您呐,谁是你兄弟?’说完就上斜对面儿的官茅房(公共厕所),晃晃悠悠地进了女的那一边儿,把里头的女的吓得吱哇乱叫,提溜着裤子都跑出来了。我师傅在女茅房一边儿解手儿边儿笑,后来让‘革命群众’扭送公安局了。老苏还算够意思,跑医院开了证明,完了就把师傅赎出来了。你个傻小子,没事儿讲什么不成? 非讲个二尾子的,撞他/她枪口上了吧!”